Friday, July 08, 2005

他的時間表如萬年曆

——李子勳

計程車停在salut門口,我已遲到了半小時。席間已經是椰香咖哩雞、焗烤海鮮燴飯、蘑菇洋蔥豬排開始吃將起來。特別來賓二三人,媒體五六人,在大塊的安排下,我們和從德國回台的李子勳邊吃邊聊。

新書發表會。李子勳出道以來的第一本畫冊在大塊文化面世,方方正正的大開本,光亮亮沉甸甸的銅板紙上光,扭過書背來看,原來歸屬在tone書系。

我就坐在李子勳的正對面,分別在長桌的兩端。他說話的速度一樣地因緊張而快,但不出錯;同桌記者們狂問我沒興趣的問題。

他不厭其煩地有問必答。關於〈愛情殿堂〉、〈迷宮組曲〉的寓意與造形,關於他從杜塞道夫到科隆的遷移。為什麼作品顏色總是鮮豔?為什麼喜歡專注微小細節?你看電影嗎?平常都吃什麼?為什麼畫冊在大塊出?在德國開過幾次個展?……

我看著眼前這隻巨大穩重的獅子,帶著微笑禮貌地一一答覆。覺得他本身就是那座愛情殿堂或者迷宮組曲,插上了電就轉啊轉地,容不得故障。

我問:「你一天有沒有跟超過十個人面對面說話?」

他說:「嗯……一個星期都沒有吧……」

辛苦的傢伙。

一個人在德國生活,吃住起居都很簡省,大部分的錢都拿來做作品。普通朋友應酬當然也省了,幾個親密的朋友相互支持,一住十一年。出版了一本畫冊,拿給爸媽看的時候尷尬地說:「做了這麼久就做出這麼一點東西。」

第一次和他長談,以經是一年多以前的事。聽他講著去德國的原因,為了一個女孩,什麼也不管地就追了去,太黏太緊,把人家嚇跑了。固執就是固執,談戀愛、創作、對自己也是。去德國的前兩天,趕工做作品,用紙盒和各式現成物做了機器人。總覺得什麼不對,焦慮幾天都沒有答案。直到一天看見吃角子老虎機,小燈泡閃閃閃,一切都對了。到了杜塞道夫,大雪。

到了學校門口才清晨五、六點,叩門也沒個警衛相應。累得在門外睡了,門一開,進去就要找教授。手上拿著自己做的機器人跟在他後面:「請看看我的作品……」。教授在研究室與教室進進出出,他就死跟在後面。最後贏得老師的信任與收留,這位教授也成為影響他至多的一位老師。

今天發表新書,他說道:「其實每件作品都有主題曲,希望日後可以出版、發表,但現在不是時候,還需要一點時間……可能三年後吧。」創作了五年,出版一本畫冊,他說,還可以繼續出版下去,如果每五年一本,二十年後就有四本……,全部集結一起就是一大本畫冊了。

看來他打算用二十年的時間固執下去,彷彿忘了外面瞬息萬變的世界。他的時間表如萬年曆,誰也別想懷疑。

李子勳 機率遊戲 複合媒材 60×78×18cm 2003


繼續閱讀...

Thursday, July 07, 2005

如果這樣還是睡不著

昨天,兩位張小姐在電話中。

F:「最近看了什麼有趣的展覽?……莊普的妳看了嗎?」

J:「看啦,還滿喜歡的。」

F:「不錯嗎?」

J:「嗯,就是那樣,很像他的展覽。很漂亮,詩意,沒什麼不對,很輕,輕到沒有語言可以著力的地方。」

F:「欸他的展覽不一向這樣?!可是奇怪,他為什麼就沒有變成一個大師……」

J:「沒關係,莊普還年輕,他還會有很多展覽的。」


繼續閱讀...

Tuesday, July 05, 2005

睡不著的時候想點打呼以外的事情

——莊普「在遼闊的打呼聲中……」

那夜酒敘,才知道伊通對面的咖啡店暗藏道場。每天兩次定時作法,聽說已經持續近一年了。劉慶堂的招牌天真笑臉:「哇,他們每天在那邊比劃,進行吸金大法……生意很好哩。」他得意地說,這次莊普的展覽大快人心,因為「藝術勝過道術」了。

「藝術」是一個可以多玄奇的事物?這兩個字看來有點正襟危坐的假仙狀。莊普的展覽名字是「在遼闊的打呼聲中」,直接用鼾聲驅魔。

上二樓,迎面是無數捲尺從上而下,有些甚至穿透了架空的小抽屜,破底而出。那些被暴力穿透的痕跡從前面是看不見的。我固執又好奇地彎下腰向上看,非要看到那些抽屜破綻的樣子,覺得滿意極了。表面上看來,只是剛勁的線條連成簾幕,更吸引人的是排列著的小細節:捲尺外殼形成的色塊變化,或者是捲尺上極為細小的刻度線條和數字:23242526272829303132……。

秩序裡,微小的衝突與變化都在偷偷運作,讓穩定的局面隱隱躁動。

一格一格印滿黑色方塊的畫布,貼了幾只立體的小眼睛。眼珠子像音符在五線譜上排著,又像嘰嘰喳喳的小鬼在那裡囉唆。旁邊一個白色的對話框。

聲音是這個展覽有趣的鬼魅。那些方格黑幕前咕嚕轉的小眼睛。旁邊牆面捲尺如瀑布傾洩的樣子。我覺得它們是有聲音的。

再過來的整面黑牆,交疊反覆的素描線條,像朵蘑菇一樣的雲又像是誰吐出的菸圈。藍色霓虹燈管接連寫著「莊普心在」,那個心字回歸象形,上下兩條弧線構成的心形與「心」字輪替跳動,那顆霓虹心閃爍,非常物質且無可拒絕地提供了電流茲茲聲響的想像,視覺是直接的心跳,無聲似有聲。

莊普說,幫忙油漆展場牆面的人合作好久了,每次都替他把牆漆成整片藍的紅的白的,這次漆了個全黑,「哇,漆得這麼漂亮這樣子……那我怎辦呢……」全黑牆面的焦慮持續,直到開展當天的凌晨兩點鐘,終於感覺對了一氣畫成。

「莊普」是他父親給他的名字,「心在」則是父親的名。牆上的藍色霓虹將他們的名字連在一起,用一種非常隱微的方式向爸爸撒嬌似的,很溫暖也很可愛。

空著的五張床交錯嵌合在三樓的展場,床上空無一物但其中三處附有孔塞,打開就有鼾聲傳來。牆面有五幅素描,一張床配一團線,糾纏的鉛筆線條好像躺在床上睡的人的鼾聲又像他的夢。床板線條直硬,是電腦畫出來沒生命的物件,鼾聲或夢就不同了,超自由的。

看得見的只有床和打呼的聲音。

鑲著指南針的黑色男鞋是假寐的步履穿越,豎著的木條從地上到天上,抬頭一看,連枕頭都睡到天花板去了。充滿俐落截角的床緣和直立的木條,是垂直又平行的方眼;在頂上迴圈的不鏽鋼板和木條上端的枕頭,柔軟地打攪這個僵硬的房間。打呼聲更甚,用一種奇妙的介入方式提醒睡的存在,這種抽象的表述方式還有另一面:牆上兩個調色盤似的空白對話框。穿透的洞鏤空在那裡(那是說了的部分)。

兩層樓的展場是各種材質與造形構成的絕美空間,那些經過計算的混亂和未經計算的節制,都很剛好且令人安心地並存。抽象的事物現形,在場的事物退位。人的鼻息、語言、意識被暗示著存在,當它不佔有空間,一切悉存於心。

聲音在整個展覽裡吵著要人保持清醒,去看和聽。「意在言外」這個通俗的詞彙變得貼切起來。

人的身體不在場的時候,剩下的會是什麼?

答案是心和打呼聲。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