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李民中新作
李民中 自畫像 油彩畫布 2008
一個下雨的下午,我和李民中約在東區的某家咖啡店。那天他帶了用DV拍攝的一小段片子過來,並且聲稱,看了這段片子一定會很感動,那就是他看東西的方式。
他說這話是認真的,雖然看完片子我其實沒有很感動,不過我同意那的確和他的畫有很大的關係。這算是一種對照的看的方法,或者說,某種秘笈似的東西。在面對他的作品時,這樣的片段足以做為老少咸宜一點的理解方式。就像他說的:「我們看到的是眼睛想看的事物。」
片子是日常生活的一則小小紀錄。台北某個陽光充足的時刻。背景聽得到車水馬龍的引擎聲音(提醒著這是現實),眼前看到的是一片繁茂的穠綠樹梢。有風在吹。樹葉像海浪一樣顫動,微微地搖晃,摩擦彼此。陽光很強,光的粒子穿透了葉片,把樹葉照得像會發亮的透明薄片,閃著大概幾百種不同色階的綠色調。鏡頭縮小視野,聚焦,放大。強烈的陽光也從窸窣搖動的樹葉間射下,它實在太亮了,亮到連這麼精密的鏡頭都幾乎無法負荷,科學的眼睛收到畫面的訊息,傳遞到液晶螢幕上,那些葉縫間篩下的光束像鑽石一樣,搖晃著,擺動,是忽大忽小的光點,白亮透了,甚至刺眼。襯著周圍也被風吹著搖動的樹葉之海,這些晃亮的白點以一種奇妙的韻律感變換大小與節奏流動著,有幾秒間迷亂得像是幻覺,非常清醒的幻覺。如同迷幻藥物催化之下突然敏感而銳利的視覺,可以找到一個微分的頻率,像鷹眼一樣犀利然後從容地瀏覽眼前事物,那個景致真切得驚人,其實心裡了解它再平常不過。
這無疑是一種非常現象學的世界觀。後來我們的話題不知道為什麼變成卡通影片的劇情、打電玩和線上遊戲之類的事,遠遠多過談作品的部分。臨走之前還寫了他在線上遊戲裡的帳號給我。
李民中的畫作展現了非常細微的身體感。這種切膚的身體感並不是藉著任何具象的描繪或者簡單明瞭的「主題─內容」對應關係而建立的。它是不及物的,具體存在卻不直接顯現的感官模式。但是無疑地非常感官。假使以李民中的作品來說,那些早期畫滿可以辨識的物件、動物的熱鬧場面,到2008年新作裡不再那麼便宜行事的尋寶遊戲,一貫紛亂的色彩、經常被詮釋為「電子時代反映」、「後現代碎形」的畫面……這些都像是浮在表面一層薄膜般的影像。一切的一切看來非常明白但總還有一點費解。那是因為到目前為止還缺乏一種破關必備的寶物,就像不及物動詞後面得要有個介詞才行。而那個介詞就是日常生活。
充滿各式感官細節的生活。
透過生活這個介面,就像一個帳號有了密碼一樣,讓該活的可以活起來,任你在他所在的那個權充為宇宙的某一個伺服器裡,開始另一個人生。
李民中的畫裡到處都有生活的線索。可以說是幾近任性地讓自己的感官和意識都掛在畫布上面。1980年代起的作品就有這類特性,一些關係親密的人事物都被埋進畫裡,然後用多變的色彩和錯置的偽空間感打亂一切,看上去還是很有意思的樣子。有的時候會留下顯而易見的小玩笑,類似故意跌倒的笑料,或者很老實地寫成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變成作品的名字。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像小孩子畫圖」,沒有禁忌也不需要太過與別人的生活相關,主要還是自身感受、所思。也就是主觀的認識所構成的世界。而2006年左右,他的作品雖然不脫自我生活觀感的轉移,卻在表現的形式上有了變化。早期作品裡穿錯並陳的高反差色彩和散置的物件團塊,彷彿是在一個不具深度的平面上創造虛構的空間,而之後作品卻是在一個已經開闢好的深度空間裡,給出一個更具層次感的莫名景觀,藉由色彩的濃淡變化讓畫面有更多關於光線的幻覺產生,或者,轉換為更具戲劇性張力的場面鋪陳。這是一個關鍵的變化。2006年前後的作品,還可以很容易地在畫面中找到有形而直接的生活殘骸──人物的名字被造形包裝成符號,成為線條和色彩的演練場域,卡通人物、類似動物或者有機生物的形體,漂浮在未知的自由空間中。而2008年的新作,在空間感上的營造更為曖昧,那些生活碎片再化約為更間接的存在粒子,更細微地將身體感的知覺表現在一個巨大的平面之上。
對於生活經驗的描述,其實已經部署在作品的細節之中,包括處理色彩的方式、面對空間的觀感、事物存在的狀態,甚至是畫面尺幅的選擇、衝突產生的邏輯、事件發生的慣性、時間運作的痕跡……,無所不在。它們或許隱而未顯,但確實洩漏了他的意識方式、眼和手的活動痕跡,對於觀者來說,透過畫面可以觀察到的恐怕不是他看到的世界,而是他理解這個世界的方式。那個已經存在那裡的、可以很空蕩也可以層次多得不得了的空間,有待每一個身體去目擊、衝撞、觸摸,藉由經驗去認識它,必要的話為它命名。從這些身體的活動裡知覺時間和空間,判斷他物與自我,並且確認彼此同時並持續地存在。
而近期的這些作品,可能是目前為止最能夠反映出經過生活經驗的感官鍛鍊之後所成就的,屬於李民中的世界觀。
在許多與他相關的報導或者評論裡,一向不出「新新人類」或者陷身在電玩世界而不知老之將至的那類印象(事實上這仍然是他目前生活的一部分)。尤其在早期到1990年代的作品,初見畫面便很容易可以找到一些零碎而容易攫取的圖像做為切入點,將之與快速變化的社會環境、電子時代的生活象徵、視覺經驗的轉變等氣氛結合。但是,2008年的作品裡這些短兵相接式的場面不再,具備具體形象的物事銳減,好似遊戲的等級已經從單機平面的作業系統進入另一個多方對戰的進階。樂趣不在結束一切,而是享受被包圍和脫困的過程。電玩不是一個模糊而籠統的領域,那是另一個現實,一個棲息之地,投身其中,玩家必須學習另一套生存方式,也必須具備另一種觀看世界的邏輯,適應另一種人生的方法。理想允許存在,在完成的修練與未完成的任務之間,同樣有許多的選擇和遺憾,而不同的是,在這裡有不只一個地平面,像有幾個宇宙同時存在一般,而你也可以擁有數個身分,也不只有一條命。很多的遊戲必須在征戰和開拓的動作中,去經驗那一個人生裡的種種遭遇。最初,你是一個非常陽春的角色,身無分文且涉世未深,在切換地圖模式之後,所能看到的世界彷彿是全部,卻其實非常有限。玩家在這一片有限的領域裡花上一段好長的時間熟悉生存之道,經過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歷練之後,世界的容量也就慢慢地拓開,它永遠比你想像的還要大。
這樣的發現趣味和時空觀,可能類同於經營巨幅畫面的樂趣。在近作中,幾幅尺寸超大的作品挑戰著原有的創作習慣。2008年的大部分作品(例如〈有光線的星期天〉、〈喔!喔!喔!喔!今晚月亮好近,來去101頂上吹風〉、〈請猜並詢問它的名稱〉)所展現出來的空間,不是一個符合視覺心理的透視法所定義出來的三度空間,這也呼應了作品的尺幅。它大到無法一眼看盡,眼光只得在某個局部游移。站遠些看,就像電玩切換了地圖模式一樣,細節無法兼顧,只得獲取空間中事物彼此關係的相對理解。若要進入畫面向它索求觀看作品的感官回饋,除非進入和他所在的同一個伺服器裡,否則徒勞無功。
另一種趣味,則在〈Kiki與蒼蠅(貓與渾然不覺的存在)〉(2008)看到,戲劇化的場面一如〈燕子來的時候〉(2000),以類似單點透視的方式鋪陳。華麗的蒼蠅、看似合理現實的景物、以顏色與筆觸創造出深度的空間,是畫者藉由畫布與顏料的操作,主觀身體感呈現的另一種例子。
李民中2008年的新作,很多時候讓觀看者有一種擾動不安的情緒。所有造形元素所營造的動態、似是而非的視覺慣性所造成的不穩定狀態,以及畫家極為個人的身體感呈現,交織出一個莫名的力量,好像帶著一點挑釁的味道。與之對抗的唯一辦法,似乎只有跟著投身在充滿細節的日常之中,鍛鍊出細緻的知覺,看出透過樹葉落下的光線一如閃亮星塵,如何讓視網膜感到愉悅。
Wednesday, December 24, 2008
把充滿感官的生活鍛鍊成不及物身體感必備的寶物
Subscribe to:
Post Comments (Atom)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