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28, 2001

在童年消失之前

--「歡樂迷宮」裡的「再現童年」

即將絕跡的偉大發現
「童年」似乎不是一個明確的概念。或者我們可以說,「兒童」這個相關的詞彙也缺少一個可以精準裁切的尺度。遊樂園的售票口規定身高超過110公分的人就不能買兒童票,但這未必是個劃分的好方法。事實上,依照尼爾‧波茲曼(Neil Postman)的說法,「童年(childhood)是一個社會製品(social artifact),而非像嬰兒期(infancy)般,是一個生物上的分類」(1),它是一個社會結構,也是一種心理狀態。他甚至下了一個殘忍的結論,童年這個概念正在消逝當中。

根據尼爾‧波茲曼的考察,童年的理念可能是文藝復興以來,人類最偉大的發現之一。在十六、十七世紀的社會認知中,童年開始於兒童學習閱讀,這時兒童不被視為大人的雛形,與成人的語言、衣著都有所區別。印刷術的普及造成「童年」概念的被創造,此時成人是兒童大部分知識的來源,所以具有權威,也具有對知識或秘密把關的能力。但到了電視普及的年代,成人與兒童的界線愈趨模糊,電子媒體消滅了分別成人與兒童的區隔線,將成人與兒童的品味和風格逐漸融合,不只是小孩日漸「成人化」(adultfied),並且大人日漸「兒童化」(childified)。一本1970年代寫就的論文指出,「人類正朝向一個新奇、迅速變遷、資訊暢通的世界邁進,成人再也不能扮演年輕人導師的角色,結果導使一種『信仰的危機』出現」(2),而這種「信仰的危機」則是導因於年輕人正在經歷的東西,成人並沒有比他們瞭解更多。

危機就是轉機。這或許就是目前台灣當代藝術領域中,新生代藝術家以童年經驗為主軸的創作路線得以自成一格,蔚為風行的條件之一。

一種誠實而美好的態度
儘管如尼爾‧波茲曼所言,「童年」這一概念在社會意義上形成一個獨特的區塊,眼看就要不敵媒體的偷襲,但是就個人的生命經驗來說,這樣充滿浪漫想像的「過程」,說什麼也不能從回憶裡硬生生地拔除。「再現童年」這一命題的前提,「童年」既已存在或發生,企圖重現之,或者以展覽的英文名稱來看,有「再訪、重遊、重臨」等意涵。若從社會結構來解讀,如果童年這個概念逐漸消失,「再現童年」則帶有強化童年意義和價值的味道;從藝術家個人的角度解讀,可以視為追溯個人經驗的回歸與追憶。

近年來,以「童年」相關題材創作的藝術家逐漸出現。對於童年世界的迷戀成為一種主張,迷戀童年並不是一種病態,而近乎一種流行。在通俗文化的世界裡,稚齡化也是時下文化的特徵之一,例如報紙副刊裡最受歡迎的插畫,文字風格像是小學生的筆跡一般。這是一股反對嚴肅、精緻,以及深具大義的潮流。「童年」在相當程度上指涉一種「尚未成熟」的心境與態度,相對於成年的概念,顯然要微不足道,然而在當今新世代族群的眼中,迷戀童年、肯定童年的意義卻是一種誠實而美好的態度。

再現童年與模擬童年
此次參與展覽的八位藝術家,展出的作品都離不開「玩具」以及「遊戲」的範圍。製作玩具、以玩具創作,或者帶著遊戲的態度創作,成為他們共同的特色,但是卻不全然在作品中企圖重現或重遊他們的童年。在這樣的主題下觀看作品,或許應該將它們視為藝術家觀察及看待與「童年」相關議題的結果。

徐瑞憲的《童河》以及《一種行為》,用機械裝置模擬紙船在小河裡漂流以及沙灘上寄居蟹的狀態,呈現一種溫暖的童趣。他的作品運用繁複的機械組裝,表現出一種溫潤的、美好的懷想,一種對於童年時代甜美感覺的記憶。這一特質將他的作品與其他展出作品區隔開來,形成一種獨特的類型及態度,是展覽中著眼於「再現童年」的作品之一。另一件對焦於童年記憶的,是楊中銘的《記憶之屋》。《記憶之屋》在一個有孩童嬉笑聲的房間內,安置一張跑著小火車的嬰兒床,嬰兒服,以及樂高玩具人物拍成的全家福照片。這是藝術家對於自身童年經驗的檢視,不愉快的童年記憶藏在看似甜蜜美好的作品當中。徐瑞憲與楊中銘的作品是展覽主題之下,較具重現意味的作品。

參展作品中,大部分屬於「延長童年心態及行為」的類型,這類作品「模擬」的意味大於再現的意圖,是相當有趣的現象。就林建榮改裝自玩具的《失樂園》而言,藝術家自稱「遊戲性格」是童年興趣的延長,改裝玩具或物件的意義並不在於追憶童年,而是個人持續的一種認知事物的方式。比照之下,相似類型的作品還有李子勳的《愛情殿堂》,這件作品甚至在外型上更像是一部五光十色的巨大玩具。但在意義上,這兩件作品都不涉及再現童年事物或氣氛。

黃逸民的《便秘》,以極為輕盈、空虛的材質,陳述人與動物之間一種沈重的權力問題。彭弘智的《一黑一白》也同樣以狗作為題材,因動物的行為而有所啟發,更正確地說,是從控制(豢養、拍攝)、觀察而得到結果。這兩件作品都指涉了人與狗之間一個較為嚴肅的生命或權力問題,更有甚者,張耿華的《呆頭鵝》從鵝下手,殺取鵝毛以拼裝玩具,為的是表達一種無厘頭的玩笑態度。這些頑童式的意圖,與藝術家的童年不直接相關,也不在於重現童年的美好或痛苦,而近於以兒童式的好奇態度挖掘意義。

洪東祿作品中的電玩、漫畫人物以及近作《阿修羅N1211之時代廣場》中藉影像處理呈現的少女,則較具有電玩裡角色扮演的味道。無論他作品中的角色如何更替,其一貫放大虛擬人物的作法,乍見之下是一種頌揚,但更凸顯了藝術家對影像的操作與戲弄,將空虛的意義放大。洪東祿處裡的題材與別人的「童年」較為接近,這些曾經風行一時的電玩人物,或者現在還持續見效的電玩、卡通漫畫中的典型美女,都不是他童年裡曾經出現的事物,因此這些題材與自己的童年經驗較遠,卻與時下次文化的領域有更多的交集。

新的價值觀以及意義
「再現童年」一展,揭露了現今新世代藝術家的一種前進策略與趨向,說是策略或許重了些,但確實成為一種路徑。這樣的路徑成立,在於其標舉一種帶著前衛姿態的,與其他群體相左的價值觀。美國評論家Simon Reynolds指出搖頭丸(Ecstasy)的文化意義之一,在於服用效果造成「不及物」的歡愉,亦即它以自己為滿足自己的對象,不再需要任何其它的指涉對象(3)。這個文化上的意義也關聯著現今年輕世代身處的情境,一個不排斥無意義的世界,容許輕疏,戲謔,無甚深意。2000年8月的威尼斯建築雙年展,日本館的策展人磯崎新、小池一子也將日本館的主題選定為「少女都市」(City of Girls),原因是她們(少女)對生活沒有期待,對社會議題無新鮮感,她們的生活重心似乎僅在於追尋無意義的流行風潮。這樣的少女族群因人數眾多與行為一致,已形成特有的日本文化;從消費商品到價值觀,她們下意識的活動、美學取向以及群體規範,已足以影響城市發展的活動與樣貌(4)。年輕世代的價值觀及意義生產模式足以形成一種新的景觀。

在被宣告童年消逝的時代裡,新世代藝術家選擇撈取成人與兒童之間僅存的模糊地帶,再現或者模擬著所謂的童年。如果說童年這個概念真要消失了,行走在這一條路上的新生代藝術家,藉由作品將它召喚出來,而這些被製造出來的童年也將同樣有效。

----------

(1).Postman, Neil,《童年的消逝》,蕭昭君 譯。台北:遠流出版事業,2000,頁5。
(2).Mead, Margaret, Culture and Commitment: A Study of the Generation Gap, Garden City, N.Y.: Doubleday & Co., 1970, p. 64;轉自前述書,頁97。
(3).南方朔,〈搖頭丸--活著的夢?〉,好讀,(17),2001.12,頁21。
(4).建築師雜誌,〈日本館少女都市〉,建築師,(308),2000.8,頁134-135。

No comments: